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

发表于 读书 分类,标签: 儒林外史第九回评注

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,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,纳头便拜。两公子慌忙扶起,说道:“足下是谁?我不认得。”那人道:“两位少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?”两公子道:“正是面善,一会儿想不起。”孤星评:底层人皆从于忠,亦或是有恩罢,故一眼即见,诸如一多多一。那人道:“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。”两公子大惊道:“你却如何在此处?”孤星评:渐入,假若不阅全文,定不知此为全篇引子。邹三道:“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,小的老子看着坟山,着实兴旺,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。那旧房子就不彀住了,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,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。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,东村房子,只彀大哥、大嫂子,二哥、二嫂子住。小的有个姐姐,嫁在新市镇。姐夫没了,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,小的就跟了来的。”孤星评:可知纳头便拜是恩人,人丁兴旺止是春,想必二娄对二邹有过扶携。两公子道:“原来如此。我家坟山,没有人来作践么?”孤星评:有余百年,坟草凄凄,坟土瑟瑟,坟人梭梭,坟泪潸潸。今古同坟,生如蝼蚁,死如灯灭。今人上文者几,扫墓者几,孝在几处?邹三道:“这是那个敢?府县老爷们,太凡往从那里过,都要进来磕头,一茎草也没人动。”孤星评:二十余载中堂,文恪,朝之肱骨。虽不闻盛世,有望之故人矣,权得人易,得人心难。两公子道:“你父亲、母亲而今在那里?”邹三道:“就在市稍尽头姐姐家住着,不多几步。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德,不能见面。”孤星评:为人子臣仆,忠诚是为最要。记他人一时恩,莫记他人一时嗔;记他人片时真,莫记他们一时晕。三公子向四公子道:“邹吉甫这老人家,我们也甚是想他。既在此不远,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?”四公子道:“最好。”带了邹三回到岸上,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。邹三引着路,一径走到市稍头。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,两扇蓠笆门,半开半掩。邹三走去叫道:“阿爷,三少老爷、四少老爷在此。”邹吉甫里面应道:“是那个?”拄着拐杖出来。望见两位公子,不觉喜从天降;让两公子走进堂屋,丢了拐杖,便要倒身下拜。孤星评:引入东村,村野人家,俗真相彰相映。忠诚之心幻成忠诚之形,意真情切,恍恍然潸潸,乡野之生,并不荒唐。为此处为真意也,不可不为妙境也。

两公子慌忙扶住道:“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。”两公子扯他同坐下。邹三捧出茶来,邹吉甫亲自接了,送与两公子吃着。孤星评:老邹家相于娄家渊源深厚,主人谦仆人忠,融融主仆情,想必品行自不会差,又恰似惜日重又现。三公子道:“我们从京里出来,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,算计着会你老人家。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,无意中走这条路,不想撞见你儿子,说你老人家在这里,得以会着。相别十几年,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。方才听见说,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,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?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?”说着,那老婆婆白发齐眉,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。两公子也还了礼。邹吉甫道:“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,整治起饭来,留两位少老爷坐坐。”婆婆进去了。邹吉甫道:“我夫妻两个,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,一时也不能忘。我这老婆子,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,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。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?”四公子道:“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,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?却说这样的话,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。”三公子道:“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,我们方且知感不尽,怎说这话?”孤星评:累声之家,叙前因后情,见及故人及故人来,似有亲人模样,虽有主仆之别,亦未分主仆之别,胜亲如故也。累胜之家,出了二娄谦谦有礼,未有自傲。老邹老叟,叟言恳语,诚诚切切。比及其他纨绔之家,不知强过几倍。邹吉甫道:“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,他少爷可惜去世!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?”三公子道:“他今年十七岁,资性倒也还聪明的。”孤星评:此处引出蘧公孙,意有二。一为二娄提及看蘧姑姥爷,二为老邹家善于查观娄家主人意思。提及蘧公孙,是成理顺情的事。邹三捧出饭来,鸡、鱼、肉、鸭,齐齐整整,还有几样蔬菜,摆在桌上,请两位公子坐下。邹吉甫不敢来陪,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。斟上酒来,邹吉甫道:“乡下的水酒,少老爷们恐吃不惯。”四公子道:“这酒也还有些身分。”邹吉甫道:“再不要说起!而今人情薄了,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!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:‘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,各样都好;二斗米做酒,足有二十斤酒娘子。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,不知怎样的,事事都改变了,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。’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,还是这般淡薄无味。”三公子道:“我们酒量也不大,只这个酒十分好了。”邹吉甫吃着酒,说道:“不瞒老爷说,我是老了,不中用了。怎得天可怜见,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!”孤星评:本段俱意切引,却并不曾实引,至于人情之谈却是听父亲提及。谓改朝换代只是老百姓头上的屁股了换了一换,但此处却有不同。概意为民父子二辈,洪武永乐二辈,日子有了差别。虽有科举愤懑之状,瑕不掩瑜,定有些不惯今之行头罢。粒米之变,汗水知之。浅淡之别,民心感之。将山之多娇乎,民风之犹淳朴乎,今人思古不在古情,而在古风亦。

四公子听了,望着三公子笑。孤星评:此笑省略百字有余,两公子想必知心知意。邹吉甫又道:“我听见人说:‘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,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。’这事可是有的么?”孤星评:该来的总会来。三公子笑道:“你乡下一个老实人,那里得知这些话?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?”孤星评:一曰识了本心说了本意;二曰这话定是有些来头的,述说之人也契合二娄之心。话语之险境,履历之奇形,岂是一般人了悟得的。邹吉甫道:“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;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,盐店一位管事先生,闲常无事,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,或是柳荫树下坐着,说的这些话,所以我常听见他。”两公子惊道:“这先生姓甚么?”邹吉甫道:“他姓杨,为人忠直不过;又好看的是个书,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,随处坐着,拿出来看。往常他在这里,饭后没事,也好步出来了;而今要见这先生,却是再不能得!”孤星评:二娄心中亦有报效朝廷,实达负愿的宏志,壮志凌云为公,耐何时运不济,庙堂不登弟,郁郁挂怀。公子道:“这先生往那里去了?”邹吉甫道:“再不要说起!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,一切帐目,却不肯用心料理;除了出外闲游,在店里时,也只是垂帘看书,凭着这伙计胡三。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‘老阿呆’。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,所以托他总管;后来听见这些呆事,本东自己下店,把帐一盘,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。问着:又没处开消;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,指手画脚的不服。东家恼了,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。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,点到奉承,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。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。孤星评:吾思王冕画荷久亦,岂知此杨执中又有此本事爱好,沉醉于书典,而数忘于盘算。阿呆从呆事,牵涉到银两便由不得你是正气还是闲气了,账物不符,不知其所言,全是为闲人之谈。”三公子道:“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?”吉甫道:“有到好了。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,两个儿子都是蠢人,既不做生意,又不读书,还靠着老官养活,却将甚么赔偿?”四公子向三公子道:“穷乡僻壤,有这样读书君子,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,足令人怒发冲冠!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?”孤星评:阿呆之子为蠢人,一为不食钱粮之饥,二为不知钱粮之功。杨老先生顾得已书,忽于子贤仁义,况二子又沾惹这身毛病,止以读书为最。吾以老杨性情古怪,行为刁钻,间有癫痫疯狂之行状,受二娄观记,谓之为奇人也。奇人之奇,剥离于凡尘俗世,数落众千人评议,怪诞行状。情人之西施,王婆之卖瓜尔。三公子道:“他不过是欠债,并非犯法;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,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了就是。这有何难!”四公子道:“这最有理。我两人明日到家,就去办这件事。”邹吉甫道:“阿弥陀佛!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。想着从前已往,不知拔济了多少人。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,这一镇的人,谁不感仰。”三公子道:“吉甫,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,待我们去相机而动。”四公子道:“正是;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,说出来就没趣了。”孤星评:惺惺相惜,同性相吸。概以文趣命运相同,是为全力迎出。老邹也是心里记挂前事,二娄祖上殷德泛泛,历历众目。2022.2.21 于是不用酒了,取饭来吃过,匆匆回船。邹吉甫拄着拐杖,送到船上说:“少老爷们恭喜回府,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。”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,送在船上,与二位少老爷消夜。看着开船,方才回去了。孤星评:邹吉甫思虑周全,两代忠正娄家,食君䘵,分担君之忧,护君之齐全。可敬,可敬!两公子到家,清理了些家务,应酬了几天客事,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,孤星评:吾不以为“顺便",顺便乃为平时事,顺便之人即为第一人也。叫他去到县里,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,亏空何项银两,共计多少,本人有功名没功名,都查明白了来说。孤星评:是谓谋全篇者争死生之地,损由放荣由细。晋爵领命,来到县衙。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,孤星评:人生境遇,各不相同,犹忆当年分道而泪洒东山?见他来查,连忙将案寻出,用纸誊写一通,递与他,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。只见上面写着“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:商人杨执中(即杨允),累年在店不守本分。嫖赌穿吃,侵用成本七百余两,有误国课,恳恩追此云云。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,不便追比。合详情褫革,以便严比;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,候上宪批示,然后勒限等情。”孤星评:料得古今一通比,引就书办誊狂旗。二三友人,道路畅达。俗话中的尽信书不如无书,杨执中偏执无俩出其右。

四公子道:“这也可笑的紧;廪生挨贡,也是衣冠中人物,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,就要将他褫革追比,是何道理!”孤星评:明朝之官难当矣!不止这几两银子,而是这几两世风。三公子道:“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?”晋爵道:“小的问明了,并无别情。”三公子道:“既然如此,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,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;孤星评:说来轻巧,止有赎田一宗便有七百余两,今天拍古境,十两起步,岂知明时一两银购二石米,止平于今日七百多元。七百余两是寻常百姓家两三年收入。故娄失旧时威,却不减旧时境。然能慨然出此银两,也是仗义之人。再写我两人的名帖,向德清县说:‘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’,叫他就放出监来。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。你作速去办理。”孤星评:探得一清二明,化解得条理整正,丝毫不乱。“相好、保状、银两”三管齐出,可谓用心良苦,干练之风。四公子道:“晋爵,这事你就去办,不可怠慢。那杨贡生出监来,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,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。”孤星评:岂不知这世上俗人不胜之多,而怪异之人总数有之,度凡而渡险,二娄便有失望。因这失望,而增添一章故事来。晋爵应诺去了。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,一直到书办家,把这银子送与书办,说道:“杨贡生的事,我和你商议个主意。”书办道:“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帖子,这事何难?”随即打个禀帖,说:“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。两位老爷发了帖,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。况且娄府说:这项银子,非赃非帑,何以便行监禁?此事乞老爷上裁。”非帑,何以便行监禁?此事乞老爷上裁。”孤星评:吾说必不是随便这人,此即为证。晋爵自有章法降伏此事,止与书办二十两银子,也是不少数目,古今之状又有何别矣!

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,心下着慌,却又回不得盐商;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,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,补了这一项;准了晋爵保状,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,也不用发落,释放去了。孤星评:古今官场大抵如是。官家之银用于官家索拿之身,也不算得失偿。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,把放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。孤星评:以较小利,赢较大利,解了主人忧虑,又中饱私囊,两全齐美。吾思晋爵此举必同书办输出,二娄亦知其中缘由,但事既成,又何定追其清?况二娄此心不在银两,止在执中耳。公子知道他出了监,自然就要来谢。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;县前问人,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。他自心里想,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。疑惑一番,不必管他,落得身子干净,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。到家,老妻接着,喜从天降。两个蠢儿子,日日在镇上赌钱,半夜也不归家。只有一个老妪,又痴又聋,在家烧火做饭,听候门户。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,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,接在东庄去住,不曾会着;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,做梦也不得知道。孤星评:真为书呆耳。大难而免,寻根求恩是人之常理,偏这杨执中不走寻常路,不去探究缘何出监,因这番迷惘也才成了后篇话。有妻无子,止二子异道云云。

娄公子过了月余,弟兄在家,不胜诧异;孤星评:恐这月余思杨执中望眼欲穿,盼如春辉却落得心如石灰,却偏又激起异常。玩得真是欲擒故纵术,猎人以猎物呈现。反观,打个心理落差,得不得,不得得,想不想,不想想,如此情形,故作矜持者最受煎熬。想到越石甫故事,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,更加可敬。一日,三公子向四公子道:“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,此人品行不同。”孤星评:人品高格,不趋附势,谓之洁高。反之,谓之蠢执。四公子道:“论理,我弟兄既仰慕他,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。定要望他来报谢,这不是俗情了么?”孤星评:恐不及真言也。三公子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。但岂不闻‘公子有德于人,愿公子忘之’之说。我们若先到他家,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?”四公子道:“相见之时,原不要提起。朋友闻声相思,命驾相访,也是常事。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,倒反隔绝了,相与不得的?”三公子道:“这话极是有理。”当下商议已定,又道:“我们须先一日上船,次日早到他家,以便作尽日之谈。”孤星评:书生之虑显书生之气,气高性洁贯于古今。今犹如此,施恩不图报犹是也。刻意求之,却不曾得。二娄皆所虑是,却又不因图报而割去相思相纺,先贤人隐埋身姓多多,真意求访,会谈高论,属实。2022.4.25

于是叫了一只小船,不带从者,下午下船,走了几十里。此时正值秋末冬初,昼短夜长,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。这小船乘着月色,摇着橹走。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,挨挤不开,这船却小,只在船傍边擦过去。孤星评:好一派锦华络绎景象。看看二更多天气,两公子将次睡下,忽听一片声,打得河路响,这小船却没有灯,舱门又关着。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,见上流头一只大船,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;一对灯上字是“相府”,一对是“通政司大堂”;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,手拿鞭子,打那挤河路的船。四公子吓了一跳,低低叫“三哥,你过来看看。这是那个?”三公子来看了一看:“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!”孤星评:江湖之中狐假虎威者有之,假借绿林名号者有之,倒也不足为怪。盖因势大招风,人强招奉,假道伐虢之例更是如此。说着,那船已到了跟前,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。船家道:“好好的一条河路,你走就走罢了,行凶打怎的?”船上那些人道:“狗攮的奴才!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!船是那家的船!”船家道:“你灯上挂着相府,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!”孤星评:这船家必不是止一次识过,好没歹声。那些人道:“瞎眼的死囚!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!”孤星评:虽假,然势真。百姓已生既为死,强梁之逻辑。船家道:“娄府!──罢了,是那一位老爷?”孤星评:船家已知为假,故引之戏之,说于二娄听。那船上道:“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,谁人不晓得!这狗攮的,再回嘴,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,明日回过三老爷,拿帖子送到县里,且打几十板子再讲!”船家道:“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,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?”孤星评:假装真必学其真,未有几错,否则气易散;然此状止为佯貌奴才尴尬时,倾刻对峙,还有何说?

两公子听着暗笑。船家开了舱板,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。三公子走在船头上,此时月尚未落,映着那边的灯光,照得亮。三公子问道:“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?”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,一齐都慌了,齐跪下道:“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,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。因从庄上运些租米,怕河路里挤,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,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,小的们该死了!”孤星评:嘻笑耳。借号有因,一为担忧河床窄而挤,二为运输租米。为何这桥如此拥挤?假他人之名已是暗里行径?三公子道:“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,却也同在乡里,借个官衔灯笼何妨?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,却使不得。你们说是我家,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?况你们也是知道的,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。你们起来,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,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。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。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?”孤星评:娄家公子亲善,厚道。体察民众之苦,大度行善之家。众人应诺,谢了三老爷的恩典,磕头起来,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,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。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。四公子道:“船家,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,又请出给他看。使他们扫这一场大兴,是何意思?”船家道:“不说,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!好不凶恶!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!”说罢,两公子解衣就寝。孤星评:娄家两位公子虽有愤世之底,遥想之年也在情理之中。科举不弟,夙愿未成,料是负了十年赛窗,丢了门庭之名。古之官道盛行,犹今日之官场,烟波浩渺,平淡无奇,却深底藏着涌流,充斥死生名状。今天科举之风更甚,高处犹甚。

小船摇橹行了一夜,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。孤星评:夜行者,行者。吾喜之。两公子取水洗了面,吃了些茶水点心,吩咐了船家:“好好的看船,在此伺候。”两人走上岸,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,见关着门。敲门问了一问,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。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,也不曾坐。两人出了镇市,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,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,问他:“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?”樵夫用手指着:“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,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。”两位公子谢了樵夫,披榛觅路,到了一个村子,不过四五家人家,几间茅屋。屋后有两棵大枫树,经霜后枫叶通红,孤星评:缘何点此红枫叶,屋后?先见红叶后见屋,扶牛声声历历收。杨执中卧榻不同与众,偏执中,久之已成周边村落周知。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。又一条小路,转到前门。门前一条涧沟,上面小小板桥。两公子过得桥来,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。见人走到,那狗便吠起来。孤星评:前水涧,后红枫,静谧处休养心,甚是好。虽有文人之迂,也有文人之精致。三公子自来叩门。叩了半日,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,身上衣服甚是破烂。两公子近前问道:“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?”问了两遍,方才点头道:“便是,你是那里来的?”两公子道:“我弟兄两个姓娄,在城里住。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。”那老妪又听不明白,说道:“是姓刘么?”孤星评:二娄若渴久矣,闻得贤士声,拜扶石景镇,岂知公子义,莫言一担情。两公子道:“姓娄。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。”老妪道:“老爷不在家里。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鱼,并不曾回来,你们有甚么说话,改日再来罢。”说罢,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,竟自关了门,回去了。两公子不胜怅怅,立了一会,只得仍旧过桥,依着原路,回到船上,进城去了。孤星评:只道万千人识你,却不知万千人不识你。

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里才回家来。老妪告诉他道:“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‘柳’的来寻老爹,说他在甚么‘大觉寺’里住。”杨执中道:“你怎么回他去的?”老妪道:“我说老爹不在家,叫他改日来罢。”杨执中自心里想:“那个甚么姓柳的?……”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,打官司,县里出的原差姓柳,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。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:“你这老不死,老蠢虫!这样人来寻我,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,又叫他改日来怎的,你就这样没用!”老妪又不服,回他的嘴。杨执中恼了,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,踢了几脚。自此之后,恐怕差人又来寻他,从清早就出门闲混,直到晚上才归家。孤星评:二娄不曾出现在老妪的世界,关注点没有交叉。应为重非重,难非难,管你哪路神仙,皆为平凡。老妪看似木呆,却能僻得祸患,远离非难。

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,过了四五日,又叫船家到镇上,仍旧步到门首敲门。老妪开门,看见还是这两个人,惹起一肚子气,发作道:“老爹不在家里!你们只管来找寻怎的!”两公子道:“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?”老妪道:“还说甚么!为你这两个人,带累我一顿拳打脚踢!今日又来做甚么!老爹不在家!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!我不得工夫!要去烧锅做饭!”说着,不由两人再问,把门关上,就进去了,再也敲不应。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,心里又好恼,又好笑,立了一会,料想叫不应了,只得再回船来。孤星评:二娄公子念念不忘的是不得见,愈不得见愈觉新奇。料想只说是娄府定会有回声吧,夜料想老杨和老妪戏剧化对白惹出一阵拳打,哪还有半点管你哪个娄的。想想思思,还颇有眼前景像。这老妪无故挨得一顿打,正不打如何出气,偏这个公子们又来寻他,哪有好口吻对付。

船家摇着行了有几里路。见一个卖菱的船,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。那孩子手扶着船窗,口里说道:“买菱那!买菱那!”船家把绳子拴了船,且秤菱角。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:“你是那村里住?”那小孩子道:“我就在这新市镇上。”四公子道:“你这里个有杨执中老爹,你认得他么?”孤星评:二娄似着魔,已分不清老杨A面B面,话是淡淡的话,细细品来,却又像刀子一样。是非要求得老杨一面。那小孩子道:“怎么不认得?这个老先生是个和气不过的人。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,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,写了些字在上面。”三公子道:“在那里?”那小孩子道:“在舱底下不是?”三公子道:“取过来我们看看。”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,接了船家买菱的钱,摇着去了。两公子打开看,是一幅素纸,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:

“不敢妄为些子事,只因曾读数行书;严霜烈日皆经过,次第春风到草芦。”

后面一行写“枫林拙叟杨允草”。孤星评:正意难平,又有引子。观此诗,意高情真,有些淡泊风格,也有出世之风。且从孩童嘴中说出,谁又会揣思真假。两公子看罢,不胜叹息,说道:“这先生襟怀冲淡,其实可敬!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?……”孤星评:格调高高,甚是清雅。虽是摘抄他人句,也表老杨片刻真实意。如今这世道,真没有脸皮去嘲笑老杨了。

这日虽霜枫凄紧,却喜得天气晴明。孤星评:素喜此景,盼得清幽。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,徘徊眺望,只见后面一只大船,赶将上来。船头上一个人叫道:“娄四老爷,请拢了船,家老爷在此。”船家忙把船拢过去。那人跳过船来,磕了头,看见舱里道:“原来三老爷也在此。”只因遇着这只船,有分教:

少年名士,豪门喜结丝萝;相府儒生,胜地广招俊杰。

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?且听下回分解。孤星评:妙处在此,连环套,一人传一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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